我躺在手术台上。护士看了看我手上的号牌，问我叫什么名字，做什么手术，打针没？

我一一作了回答。我想，我现在的处境和死刑犯枪决前颇类似：要验明正身以免被人冒充是其一；手术台如刑场，人为刀俎，我为鱼肉，任人宰割是其二；手术一旦失败就是死，后果与枪决一样是其三。

这样的瞎想，并非空穴来风，因我又想起另外三件事。

做心电图时，无意中我瞥见屏幕上自己的心电波近似一条直线。当时心不禁一沉：这不是好兆头！

母亲去世火化时，要填一张卡片，第一栏逝者姓名，我以为是填写亲属，提笔就写了自己的姓，忽然发现错了，才赶紧涂掉写了母亲。当时心想：这不吉利！

听别人说，这个医院做手术出事死过三个人。冥冥之中而我却偏偏选了这家医院：今天我会不会是第四个。

想到这些，心情有点灰暗。

这时，护士拿着个口罩罩着我的鼻子和嘴巴，叫我深呼吸。我深呼吸了，一会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忽然，有人拍醒了我。我睁开眼，旁边的护士说，好了。

我“死”里逃生被推出手术室，回到病房的床上。

我很想睡觉，刚闭上眼，爱人就摇着我，说，不能睡。我有气无力地问，为什么？她说，医生说从现在起六个小时内不能睡觉，因为麻药还在起作用，你要不醒着，就再也不会醒来。我说，管它呢。眼睛又慢慢闭上了。她连忙轻轻拍着我的脸，说，我问你，你昨天看了一本什么书？我说，不记得了。

她说，怎么会呢？你还给我说了这书里的故事。

我说，什么故事呀？

她说，好像你是说什么获，什么收获。

我说，是说有人有意外收获，是吧？

她说，你说说看。

我说，一个小和尚问师父，我们桌子上那只木鱼，听过多少经书，受过多少佛号，为什么至今还是一只木鱼没有得道成佛哇？师傅反问他，你懂怎么念经吗？小和尚说，懂。师父又问，你懂得礼佛吗？小和尚说，懂。师父又问，你懂得修持吗？小和尚说，懂。师父说，你看，你都说懂、懂、懂，你可成佛吗？小和尚说，没有。师父说，那只木鱼长年累月说咚、咚、咚，但它就是没有行动，你说，光说不做能成佛吗？

这小和尚忽然开悟了，说，意外收获哇！

哎。她微笑着说，你不口吃了？

我忽然也觉得这时自己说话语速平缓，口齿清楚，没有平素的心急和结巴了。

她说，不过不是这个。好像你是说什么霍，霍的。

我搜索枯肠，说，实在想不起来了。

她笑笑，说，那我给你说件怪事。对面病房有个病人家属对我说，他们那个小区有个女的，除了年龄比我大几岁，无论是长相肤色穿着打扮，还是高矮胖瘦语言神态，无一不和我相像。

有这样的事？我有点兴奋，说，记得以前我同你说过，你们三兄妹，你哥哥你妹妹无论长相身高都像你爸，唯独你像你妈。这不说明你现在这爸不是你亲生爸的证据吗？还有，你妈在世时，你爸喜欢你哥你妹而不喜欢你，你妈却对你特好，这不是你妈要补偿你没有得到的父爱又是什么？还有，你妈去世后没和你爸埋在一起，难道不是因为你妈不忠，你爸恨她就死也不同穴吗？

她嗔怪地说，你莫在这里乱说。

我问，你什么血型？

她说，O型。

我又问，你爸爸什么血型？

她说，好像是A型。

你妈呢？

不记得了。

我说，那就是说，你妈只能是O、A或B三种血型，你才会是O型。你回去问问你哥，要是你妈不在这三种血型之内，而是AB型，你是不是你这爸生的问题就解决了。

我的胃忽然向上翻涌，说，我要呕！

她连忙拿过一只塑料袋放在我嘴边。

我呕过后，无力地笑着说，言归正传。出院后去找那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士做个DNA，要是证明你和她是亲姐妹，你就不仅不会责怪我一点没瞎说，而且会为这一意外收获而高兴。

…………

我口无遮拦天马行空地乱说，也不知过了多久，主管医生来了，对她说，可以让他睡觉了。

我如遇大赦，闭上眼，沉沉地睡去。

一觉醒来，见爱人枕着手臂伏在床沿睡着了。她这样枕戈待旦，是生怕耽误我不定什么时候有事会叫她。看着她，心里不禁有一丝歉意。刚才，我逗宝拿她开涮，是因为在手术前我俩曾为一点小事吵过架，下意识里便想试试她这时会不会记仇，借口我不尊重她一冲动弃我不顾而一走了之。可她那么敏感脾气火爆居然没计较——是我错怪了她，不该怀疑她对我的爱，不该使小心眼捉弄她。

我忽然觉得这回的结石手术，不特治好了我多年的口吃，还将我心头的的芥蒂连同结石一起被切掉了。

患难见真情这个道理，我原以为是明白的，经过这次手术才发现自己其实不过是和尚敲的那只不懂装懂的木鱼。

现在懂了，开悟了，也是意外收获！

这时我想解手，却不忍心叫她。